关于本书
迟子建在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的跋中写道:“一部作品的诞生,就像一棵树的生长一样,是需要机缘的”。对于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这部作品来说,它生长的泥土是大兴安岭地区。这片土地是故事发生的地方,也是作家出生和长大的地方。
她在哈尔滨历时三个月,集中阅读鄂温克历史和风俗的研究资料,做了几万字笔记后。迟子建敲定了两样东西,一个是书的标题: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;另一个是令自己满意的、苍凉自述的开头:“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,我有九十岁了。雨雪看老了我,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”。
写作期间,她每天八点多起床,早饭,打扫房间,工作;中午吃午饭,睡午觉,接着工作;傍晚去住在姐姐家的妈妈那里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,喝些红酒,继续写两小时再入睡。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的初稿仅仅用了两个多月就完成了。最终跟读者见面的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是第三稿,记录着敖鲁谷雅的鄂温克人的历史,也注入了迟子建了解到的一些鄂伦春人的故事;它既包含以少数民族为原型的真实故事,也包含作者融入其中的新鲜的虚构故事;它不仅呈现美好和谐的一面,还呈现严酷凄清的一面。
作品在结构上致敬贝多芬的《田园交响曲》,被分成四个“乐章”:
第一乐章:《清晨》是单纯清新、悠扬浪漫的;
第二乐章:《正午》沉静舒缓、端庄雄浑;
第三乐章:《黄昏》如疾风暴雨般,斑驳杂响,如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时代,掺杂了一缕缕的不和谐音;
第四乐章:《半个月亮》又回到了初始的和谐与安恬,如同一首满怀憧憬的小夜曲或是弥散着钟声的安魂曲。
关于作者
迟子建,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1983年,开始文学创作。1984年,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。1987年,进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。1991年,出版长篇小说《茫茫前程》。1993年,获得庄重文文学奖。1996年,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。 2000年,出版长篇小说《伪满洲国》。 2005年,出版长篇小说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这部作品于2009年,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。2019年9月23日,迟子建长篇小说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入选“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”。 2022年11月,作品《喝汤的声音》获得第1届高晓声文学奖短篇小说奖。
我最早的记忆
故事采用第一人称,从“我”出生讲起。“我”的母亲叫达玛拉,父亲叫林克。母亲生“我”的时候,正值冬天。那天父亲运气不错,在“我”出生的当口猎到了一头黑熊,同时收获了圆润的熊胆和“我”。
“我”们这个民族崇拜熊,在“我”出生的同时猎到胆汁旺盛的熊胆,有着很好的寓意。许多在冬天出生的孩子都因严寒致病而夭折,“我”有一个姐姐就是这样死去的。而“我”则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九十多岁。“我”旺盛的生命除了跟母亲生“我”时把希楞柱的兽皮围得严严实实有关,或许与这熊也有关。
父亲有一个哥哥,他是乌力楞的族长,人们称呼他为尼都萨满。鄂温克族人信奉萨满教,族里每三年会产生一个萨满,“我”的这位伯父是“我”们族的萨满。当他披挂上神衣神帽,跳起舞蹈,唱起神歌,就能达到人神合一的境界。若族里的小孩得了不治之症,家长要请萨满,通过跳神仪式来医治。
“我”第一次产生记忆,是从尼都萨满为姐姐列娜治病开始的。
那年秋天,姐姐突然发高烧,不吃不喝,昏睡间说着胡话。父亲宰杀了一头白色的驯鹿,请伯父尼都萨满为列娜跳神。伯父从黄昏开始跳,直跳到星星出来,当他突然倒地的瞬间,姐姐坐了起来,朝母亲要水喝,还说自己饿了。当尼都萨满苏醒后,告诉母亲,有一只灰色的驯鹿崽代替列娜去一个黑暗的世界了。
母亲拉着“我”的手走出希楞柱,“我”在星光下看见了先前还活蹦乱跳的小驯鹿已经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。这年“我”四五岁,看到这个情景时禁不住打了一个深深的寒战,就是这个寒战,成为“我”能记住的最早的事情。
生活中的小情趣
“我”从小居住的房屋是像伞一样的希楞柱,用二、三十根落叶松杆搭成,外面苫上挡御风寒的围子。顶尖处有一个小孔,可以看到星星,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在“我”的眼中异常明亮。而尼都萨满的希楞柱里不光住着人,还住着“我”们供奉的玛鲁神。“我”常常跑到伯父那里,问一堆关于玛鲁神的问题。
而父亲和他的这位兄弟却关系紧张。他们很少在一起说话,狩猎时也不结伴而行。年幼的“我”,对这对兄弟之间先前的恩怨浑然不知,只觉得稀奇和纳闷。反之,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就很亲密,父亲常跟母亲开玩笑,夏季,母亲热衷于穿裙子,父亲常常指着她说:“达玛拉,伊兰咬着你的裙子啦!”伊兰是“我”们家的猎犬,在“我”们的语言中是“光线”的意思。
母亲听说伊兰咬了她的裙子,总会腾空跳起,父亲这时会得意地哈哈大笑。母亲是全乌力楞女人中最能干的,有着宽宽的额头,浑圆的胳膊,健壮的腿。对待别人总是温存的、笑眯眯的。别的女人终日头上包着一块蓝头巾,而她裸露着头发,将茂密乌黑的发丝绾成发髻,上面插着一支乳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。总之,她的身上,一直向外不断放射着生命炽热的光。
父亲喜欢召唤母亲的名字,就像召唤“我”们一样。母亲每次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,他往往只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,然后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说:“没事了,你走吧!”母亲也不说什么,接着忙她的活儿。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交流,没有过多的语言,却将温情渗透进生活的点滴。
“我”和列娜从小跟着能干的母亲学到很多活计,父亲看着两个女儿总是围绕在母亲身边,嫉妒地说:“达玛拉,你一定得送给我个乌特!”“乌特”就是儿子的意思。
深夜,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,冬日的风中夹杂着野兽的叫声,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。
希楞柱里也有风声,风中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。这种特别的风声是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制造的。在这样的风声中,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,不久,“我”的弟弟鲁尼降生了。
我听到的那些故事
鲁尼的出现分走了父母对“我”和列娜的关注,他太得宠了,“我”们虽然也很喜欢鲁尼弟弟,抢着抱他,却不免生出一些嫉妒,如把他藏在桦皮桶里。因为这事,母亲第一次跟“我”们发脾气。
在“我”们乌力楞的成年男人身边都有女人:林克有达玛拉,哈谢有玛利亚,坤德有依芙琳,伊万有蓝眼睛、黄头发的娜杰什卡,除了尼都萨满。他孤身一人,“我”猜他供奉的一定是女神,可惜他不能和女神生出孩子。一个营地里,有了小孩才有生机。伊万和娜杰什卡有一双儿女:吉兰特和娜拉,坤德与依芙琳有金得,而哈谢和玛利亚没有孩子,脸上总是弥漫着阴云。
依芙琳是“我”的姑姑,她爱讲故事,“我”所知道的关于“我”们这个民族的传说,都是她告诉“我”的。而关于父亲与尼都萨满之间的恩怨,是在“我”父亲去世后,母亲和尼都萨满先后变得癫狂,在“我”快做维克特的母亲时,依芙琳才告诉“我”的。
关于额尔古纳河,“我”对它最早的记忆,与冬天有关。那年大雪,北部的营地被白雪覆盖,驯鹿找不到吃的,“我”们不得不向南迁移,途中打不到猎物,只好靠近额尔古纳河,凿冰捕鱼充饥。
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诉“我”,河流的左岸曾经是“我”们的故乡,是“我”们的领地,“我”们曾是那里的主人。
三百多年前,俄军侵入“我”们祖先生活的领地,祖先们被迫从雅库特州的勒拿河迁徙而来,渡过额尔古纳河,在右岸的森林中开始新生活。听过故事后的“我”,对蓝眼睛、大鼻子的娜杰什卡充满敌意,总以为她是跟着驯鹿群的一条母狼。
依芙琳告诉“我”,一百多年前,在额尔古纳河的上游发现了金矿,大清王朝便在漠河开起金矿,商铺兴起,妓院跟着出现。伊万是在俄商的手上把娜杰什卡救回来的。刚来山林的娜杰什卡没有生活经验,跟着“我”的母亲,用几年的功夫学会了熟皮子,晒肉干,揉筋线,做桦皮篓等所有“我”们民族的女人会做的活计。她对伊万格外好,却总是被依芙琳冷言冷语地嘲笑,每次经过额尔古纳河时,她都会露出凄惶的神情,生怕这条河又剥削她。
因果轮回
打灰鼠的季节里,尼都萨满说这一带的灰鼠少了,要搬迁。母亲刚生下一个女儿,不到一天就夭折了。父亲心疼母亲,说要等母亲身体恢复了再走。尼都萨满很不高兴,冷笑道:“你不让她有孩子,她就不会失去孩子了”这句话让兄弟俩大打出手。
母亲听闻事情的原委后流泪了,质问父亲:“我们怎么能这么自私?”“我”第一次看见父亲和尼都萨满发生正面冲突,第一次听见母亲责备父亲。想到尼都萨满有神力,“我”很担心他会通过跳神让父亲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。“我”和列娜商量后决定今晚跟着尼都萨满睡,这样就能看着他。晚上,尼都萨满给“我”们讲火神的故事,听着听着“我”就睡着了,列娜却是整整一晚没睡。
第二天“我”们还是按照伯父的意愿离开了旧营地。可是这天,列娜平时爱骑的那头白花的褐色驯鹿偏偏不肯为她效力。当年失去驯鹿仔后就奶汁枯竭的灰驯鹿妈妈,却在这时自动走到列娜身边,温顺地俯下身。列娜想都没想骑了上去,由于整晚没睡,她的头一点一点的,似乎在打瞌睡。
当“我”们到达新营地,“我”突然发现列娜不见了。父亲赶忙寻找,发现列娜骑乘的那头灰色驯鹿垂着头,落在队伍的最后面。驯鹿在,但列娜不在。母亲看着列娜骑的这头灰鹿,大约想起了它的鹿仔曾代替列娜从这个世界消失,如今列娜从它身上失踪,母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。
父亲和哈谢连忙沿着原路寻找列娜,“我”们在营地焦急地等待,直到天黑。一直沉默的尼都萨满突然起身,叹息地预言:“林克和哈谢快回来了,列娜已经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”,尼都萨满刚走,父亲和哈谢就骑着驯鹿回来了。列娜没有回来。他们发现了冻僵的她,把她葬了。达玛拉接连失去两个女孩,她的脸一整个冬天都是青黄的。
那头灰色的驯鹿,竟然又有奶了。达玛拉每天都要蹲在它身下狠命地挤奶,灰驯鹿终日哆嗦着腿忍受着。此时,人和驯鹿,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:母亲。母亲可以为了孩子变得慈爱温柔,也可以为了孩子变得失心疯狂。
一直爱慕列娜的俄国商贩罗林斯基看到母亲疯狂的挤奶动作,怜爱地拍了拍驯鹿的背,对达玛拉说:“列娜喜欢它,她要是知道你这样对待它,她一定会伤心的。”罗林斯基的话救赎了灰驯鹿妈妈,也安抚了“我”的妈妈,她撒开挤奶的手,哭了。
罗林斯基把原本给列娜的小镜子给了“我”, “我”小心地将它珍藏起来。后来,它曾被当做“我”女儿的嫁妆、和“我”女儿的女儿的嫁妆。当“我”的外孙女离世后,“我”把这面镜子要了回来。这面镜子就像一只看世界的眼睛,“我”要留下这只眼睛,虽然“我”知道因为看过太多的风景和人,它的眼睛和“我”的一样,不那么清澈了。
列娜此生的命运一直和驯鹿息息相关,她爱驯鹿,曾被驯鹿救过一命,最后也因驯鹿丢了性命。
通神的尼都萨满或许更明白其中的因果,却也并不能改写这轮回般的命运。类似的因果不断发生在“我”们这个民族身上,这让“我”们更加相信万物有灵,心怀敬畏之心,格外注重类似祭奠的仪式,不敢对一草一木和生灵做出过分的事情。
驯鹿“生病”了
这天,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外站着一头灰白花的陌生。营地来了陌生人,是与我们相邻的乌力楞的人,与“我”们不是一个氏族的,来请尼都萨满给生病的驯鹿跳神。
“我”三番五次地请求尼都萨满带我同去,屡遭拒绝后,“我”赌气地说:“你不让我去,你给什么跳神,什么都不会好的!肯定不会好的!!”“我”的话让尼都萨满捧着神鼓的手哆嗦了一下。七十多年后,“我”仍在为这天说过的错话心痛懊悔。如果尼都萨满治好了那些驯鹿,林克,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命运,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。
尼都萨满三天后回来了,看似治好了那个乌力楞的驯鹿。还带回了两只作为酬谢的驯鹿。正是这两只新来的驯鹿,为“我”们的鹿群带来了可怕的瘟疫!尼都萨满的脸颊一夜之间塌陷,黯然无神地穿戴上神衣、神帽、神裙和神裤,为挽救驯鹿而开始跳神。
这次跳神从天刚擦黑儿的时候开始,直到月亮升起、繁星满天,再到月亮西沉,东方泛白,足足跳了七八个小时,双脚将希楞柱的一块地踏出了个大坑,他倒在那个坑里,不久哭了起来。从这哭声中,“我”们明白驯鹿在劫难逃。瘟疫持续了近两个月,林克从病鹿中精心挑选三十几头还算健康的鹿,赶到三面环山、一面临水的地方隔离起来。它们奇迹般地活了下来,当林克带着三十几头驯鹿回到“我”们中间的时候,很多人留下了泪水。林克保存下来的是“我”们的“火种”,林克是“我”们的英雄。
瘟疫让驯鹿体质下降,春天产下的仔先天不足,频频死亡。林克说必须赶在秋末驯鹿交配期到来前,从别的乌力楞换来几头健壮的公驯鹿。
林克出发的那天,是个阴沉沉的日子。母亲似乎有某种预感,在父亲临行的时候,一遍遍地嘱咐着跟随父亲的猎犬:“伊兰,你一定要保护好林克呀,让他带着驯鹿好好回来呀!”父亲安慰担忧的母亲:“放心吧,我的身体和心都会回来的。”不料这天的暴雨异常地狂猛,电闪雷鸣将母亲吓得一直大张着嘴,她惨白的脸和眼底极度的惊恐在剧亮的闪电面前尽显无余。
雨停过后,天空出现两条彩虹。当其中一条忽然淡了颜色,很快消失时,母亲已经为这个不祥的征兆,提前哭起父亲来了。
傍晚,伊兰回来了,他见着母亲,前爪搭在她膝上,满眼是泪。父亲在经过一片茂密的松林时被雷电击中,同时被击中的还有两棵粗壮的大树。伊兰把大家带到出事的现场,已是深夜。尼都萨满连夜在那片松林中选择了四棵直角相对的大树,为父亲举办了风葬。父亲没能换来他梦想的驯鹿,他把母亲的笑声和裙子也带走了。这两样东西从此在达玛拉的身上消失了。她苍老了,“我”和鲁尼却长大了。
奇怪的是,父亲走了以后,尼都萨满仿佛变了个人。他从之前的邋邋遢遢到现在把脸刮得光光溜溜的,从之前把自己向女性化打扮恢复到男人的样子;从不爱和人说话,到现在遇到一点小事儿就要邀众人商议。
达玛拉不爱去他那里,尼都萨满问“我”,达玛拉为什么不来?自从林克离开后,“我”对尼都萨满有说不出的反感,“我”总觉得,是他把瘟疫带了回来,林克才出去换驯鹿,所以会遭遇雷电。“我”甚至怀疑那天的雷电是他引来的。是他嫉妒父亲,所以动用神力,让雷电充当了刀箭的角色,除去了父亲。
搬迁的时候,尼都萨满喜欢跟在母亲身后,“我”想他是想偷偷看母亲的背影吧。那两年“我”们搬迁格外频繁,“我”怀疑这与尼都萨满想看达玛拉的背影有关。渐渐地,“我”发现达玛拉对尼都萨满来说格外重要。“我”几乎可以断定,林克、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之间一定发生过故事。
那些爱恨纠葛
最初的两年间,尼都萨满倾注给达玛拉的热情并没有得到回应。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现,改变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的态度。
这件裙子的打造耗时两年。“我”们谁都没注意到,尼都萨满在那两年吃山鸡的时候将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选并收集起来,悄悄为达玛拉缝了一条裙子。 “我”们营地的生活是不讲究什么隐私的,“我”们常年住在希楞柱里,希楞柱并不是完全封闭的空间,特别是尼都萨满的特殊身份,他的希楞柱白天更是人来人往。再加上“我”们做饭吃饭、做活计都聚在一起,“我”们的群居生活中更多的是公共空间,几乎没有私人空间。
在这样的条件下,尼都萨满能在两年的时间里藏住这么一件光鲜亮丽、引人注目的宝贝裙子,难度可想而知。他要不露声色地收集羽毛,白天将它藏匿在足够隐蔽的地方,在夜里偷偷缝制。无论如何,不得不说尼都萨满的手艺真好,连对他充满敌意的“我”,都在心底衷心地赞叹那裙子。
它是用几块藏蓝色的粗布做的衬里,百合花的形状,腰身紧,下摆宽。羽毛的大小和颜色不一,但都是羽根朝上,羽尖朝下,顺着缝下来的。固定羽毛的线是堪达罕的细筋,先在羽毛中间的那根草棍一样的茎缠上几道,再缝在布上,羽毛本身一点儿没受到破坏,很完整,看上去非常柔顺。尼都萨满还为每根羽毛精心安排了位置,那些小片的、绒毛细密的、呈现着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;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,颜色以绿为主,点缀着少许的褐色;裙子的下摆和边缘处,用的是那些泛着幽蓝光泽的羽毛,蓝色中杂糅着点点黄色,像湖水上荡漾着的波光。
这条裙子的美不能用语言来形容,它几乎代表“我”们这个民族在审美领域的极限。自上而下看,裙子的上部是灰色的河流,中部是绿色的森林,下部是蓝色的天空。它不仅是美的符号,还承载着尼都萨满终其一生对爱情的表达。当羽毛裙送到达玛拉面前时,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,用手轻轻摩挲着它,用眼睛反反复复地看着它。裙子华美到让这个女人心惊肉跳,自此她对尼都萨满的态度发生了骤变。
作为回礼,达玛拉为尼都萨满精心缝制了两样东西:一个是短毛狍皮做的五指手套,腕口处绣着三圈花纹,一圈火纹,一圈水纹,一圈云纹;另一个是烟口袋。尼都萨满带上手套以后,手指都变得灵活了,打猎时猎到了很难打到的狐狸和猞猁;而烟口袋则成了他的护身符,一直佩戴在腰的右侧。
眼看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温,“我”和姑姑依芙琳始终阻挠着这段情感的建立。两个人明显地感觉到大家对他们情感的敌意,于是渐渐不坐在一起了。其实,在达玛拉接受那条裙子时,就等于接受了尼都萨满的爱,而那种情感又是为氏族所不允许的,这注定要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。达玛拉越来越奇怪,她虽然不穿那条裙子,但时常打开它,并发出一阵一阵怪异的笑声。
每逢雷雨天气,她跑到树林里,“我”知道她受了太多精神上的痛苦,难以忍受这份痛苦,干脆寻求雷电把她也带走。每当她披散着头发、浑身被雨水淋湿、打着寒战回到营地,尼都萨满就会唱起哀愁的歌。两人在这种精神的折磨中,遥远地相望,一起迅速地衰老下去。
后来才知道,尼都萨满对达玛拉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产生的,他此前一直不找女人,都跟“我”的母亲有关。这要从日本人入侵说起。
日本的入侵尤其让蓝眼睛的娜杰什卡感到惶惶不安。当她太多次从各个地方听说日本人要清理蓝眼睛的俄国人,终于在某天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吉兰特和娜拉逃回了额尔古纳河左岸。
“我”在寻找娜杰什卡时迷了路,在迷路的途中,遇到了黑熊,当时“我”误以为“我”遇到的是人。传说黑熊不攻击坦胸露乳的人,“我”连忙脱掉上衣,黑熊果然没有攻击“我”。逃过一劫后,“我”躲进了森林里储藏物品的“靠老宝”当中。几乎每个乌力楞在山中都建有“靠老宝”,如果像“我”这样有难的人吃了别人家“靠老宝”里的食物,按照约定俗成,人家也不会怪“我”。
在“靠老宝”里,第一次遇见,“我”的第一任丈夫拉吉达。
他出现的时候,“我”反而误以为是黑熊追着“我”来到了树下。他判断出“我”是迷路的人,把“我”从树上的“靠老宝”里接了下来,当“我”光着上身扑入拉吉达的怀中时,他萌生了娶“我”的念头。“我”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,母亲在“我”的婚礼上表现得很冷漠,却还是送给“我”了一份珍贵的新婚礼物:一团火。这团火是她和父亲结合时,她的父亲送给她的。她从未让这团火熄灭过,即使她疯癫以后,搬迁的时候,总不会忘了带着火种。看着眼前这团苍老的火,“我”突然质疑是否应该阻拦母亲和尼都萨满的感情。她那么可怜、那么孤单,“我”们的阻拦,是不是一种罪过?
这是个月圆之夜,“我”们制造了当年林克和达玛拉制造的那种强劲的风声。“我”从希楞柱的尖顶看见了一轮银白的月亮,“我”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。“我”怀上了拉吉达的孩子,临产的时候,姑姑依芙琳为了安抚“我”,终于将父母亲和尼都萨满的故事讲给了“我”。这个疼痛的故事让“我”忘却了阵痛。
在两个氏族之间的跳舞晚会上,尼都萨满和林克同时看上了爱跳舞的达玛拉,他们同时向“我”的祖父提亲。
祖父在约谷斯根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两个相对着的,让林克和尼都萨满比试箭术。谁射中了猴头蘑,谁就娶达玛拉。一对猴头蘑寓意着一对兄弟,这箭射准或射偏,直接决定着日后俩兄弟的关系。比箭的结果是,林克射中,尼都萨满射偏。众目睽睽之下,林克赢得了达玛拉。从那以后,尼都萨满无论是射箭还是打枪,很少有准的时候,其实在此之前,他是个出色的射手。
依芙琳说,她一直怀疑尼都萨满是故意让着林克的。因为尼都萨满看着那支失败的箭时,目光是那么的镇定。但“我”不这么想,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不能放弃达玛拉,并且同意与林克用箭一决胜负,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。如果他改变了主意,一定是在最后的时刻,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。
在此之后,尼都萨满做起了萨满,另一个氏族的萨满来到“我”们乌力楞,为尼都萨满主持任萨满的仪式。 他们跳了三天的神,“我”的祖父在他们跳神的时刻死去。 依芙琳的故事讲完了,“我”的维克特降生了。“我”的心中因为这个故事而塑起了一个尼都萨满的新形象。
“我”真正地同情起他和达玛拉来了。“我”想命运已将当年那支射偏的箭还给了他,他完全有权利让它成为幸福之箭。 “我”不再反感达玛拉展开那条羽毛裙,不再反感尼都萨满在搬迁途中跟在母亲身后。 如果说闪电化成了利箭,带走了林克,那么尼都萨满得到的那支箭,因为附着氏族陈旧的规矩,已经锈迹斑斑。 曾经他顾忌着兄弟间的伦理,今天他和达玛拉顾忌着他人的眼光。面对这样的一支箭,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枯萎和疯癫是自然的。